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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1章 《南北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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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白畫面。

鏡頭定格在“士丹頓道”上。

喧囂的街道,人來人往。

男人騎在老式單車上,車前籮筐上放著一籃子菜,露出一紮蔥來。他一路按著鈴鐺,大喊:“讓讓!”

陽光燦爛,隨著一陣“鈴鈴鈴”,長鏡頭慢慢深入這一條街。

背著孩子踢球的小男孩一看,連忙四散開去,險些撞到一個穿警服的男人。

“細路(小子)!看著點呀!”罵了兩句臟話,警官又回頭對擺煨番薯爐子的人,伸出手,不耐煩地晃了晃:“餵,死北佬,快點!”

煨番薯的人有點聽不太明白,手背在身上圍裙蹭了蹭,有點不知所措,左右看了看邊上的人:“儂撒意思?”

“撒意思?”警官學著他的腔調說了句,笑著說,“讓你給錢呀!Money!明白沒!”兩指搓了兩下:“給錢!”

陸蔓君看著看著,一時間仿佛被吸入了畫面。一派六十年代老香港的景象慢慢展開,大都市底下,螻蟻茍存,多少人苦苦掙紮。這電影的細節功夫做得太好,質感比同期電影要好太多。

影院內,安靜得連呼吸聲都聽得見,全神貫註在看。

“這個警官跟我們區那個鬼佬一個德行!踩低拜高。”陳珂的眼睛緊緊盯著屏幕,祈禱式地十指交握:“不要給他錢!不要給他錢!”

陸蔓君忍不住笑,再次把視線放回銀幕上。

“你沒錢?”上海人不太相信,再看警官別過頭去看別處,似乎恍然大悟,摸索了下身上的口袋,摸出一個皺巴巴的一塊錢。上海人似乎想起了什麽,順手拿了兩個煨番薯,“喏!”搖頭對邊上的人說:“香港真是艱難喲,看看,這裏的警官要討飯吃!”

觀眾席頓時爆發出一陣大笑,姨媽和姨父都笑了。

上海人是由張峰飾演的,老實這功夫可不好演,多了顯得傻,少了嫌沒味道。可張峰演得一分不多,一分不少。

隨後警官直接一腳想踹翻那個爐子,被攔住了。裁縫從店裏跑出來,擦著一頭冷汗說:“哎哎哎,有話好好說,來我這邊喝口茶啊!”往他口袋裏塞了點錢。

陳珂說:“這個是蔣賢啊,看著不太像啊。”

陸蔓君說:“是啊,他演技好了很多吧。”

“還行,你什麽時候出場啊?”

“快了快了。”

電影演到陸蔓君出場時,不少粉絲低聲喊了兩聲。陳珂抓住陸蔓君的手:“你出場了!快看!”

雞毛撣子“啪”一聲砸在木桌上:“小珠,出來!”

一個紮麻花辮的女孩從門後出來,一看爸爸手裏拿著個雞毛撣子,暗叫不好,立刻麻溜地躲到媽媽背後。“媽媽,爸爸要打我!”

媽媽:“到底什麽事情,要打孩子這麽嚴重!”

爸爸放下雞毛撣子:“行,我不打你,你過來!”

女孩這才從媽媽背後探出頭來,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,嘴角微翹,露出點狡黠的笑容:“你說的啊。”手指勾了下:“把雞毛撣子丟過來。”

弟弟抱住陸蔓君一條手臂,大誇說:“哇,姐姐好漂亮啊!”

陳珂說:“還可以,有點可愛。”

陸蔓君為了拍這一條,足足拍了七八遍。現在才算體會了章魚的用心,真是有靈氣啊!

演到後來,賣紅薯的上海人攤子被沒收,改行做裁縫。上海人搬進新居,發現死對頭就住在樓下,驚得差點沒把手裏的雞蛋摔了。

眾人又爆發出笑聲。

經過相處,小珠發現上海人的兒子小李品性純良,性格溫柔。小李發現小珠性格可愛,也不是像外表那麽驕傲跋扈,反而十分善良。兩人相愛,卻遭到反對。

說到最後,小珠語帶哽咽,“為什麽我們不能在一起?就是因為我們出生在不一樣的地方嗎?是因為他皮膚黑,我皮膚白嗎?是因為你們的傲慢,還有你們的偏見!”

鏡頭對準她的臉,唇在顫抖著,眼眶裏的眼淚搖搖欲墜,卻死咬著,不願意掉下。她閉眼,想起昔日無數爭端,幾乎是惱恨的:“南方人就一定狡詐嗎,北方人就一定暴力嗎?”她猛然站了起來,眼光直視著他們:“我們每天這樣相處,難道不比這些傳言,更能認識對方嗎!為什麽偏偏要……”她說不下去了。

她回頭望著小李,見小李也在對她笑。她仿佛想起過往一幕幕場面。

小李背著她走過泥地,“你為什麽幫我出頭啊,真是。”

小李望著她,笑著說:“最後一個番薯,給你吃。”

小李和她一起看兔子:“不要嚇唬它,它膽子很小的。”

小李說:“我家鄉的天空很藍的,真想帶你去看看。”

小珠收回思緒,眼光從溫柔繾綣一下子變得鋒利淩厲。“我們不會放棄的。”她冷眼望著眼前的人,回頭朝小李伸手:“我們走。”

陸蔓君看著這電影,也難免有點動情,心被揪起來了。想起那時拍這一幕,反覆磨了無數遍。

偏見和誤會是一把不見血的刀,一刀落下,狠狠將人們劃出界限來。這把刀殺人於無形,明明彼此都是善良的人,卻因為這一點點誤會,硬生生阻擋了多少情感。

陳珂在邊上說:“這次真是演技大爆發。”

影院裏,無數嘆息,漸漸有人嗚咽。

互有嫌隙的兩家人,因為一桶水鬧得雞飛狗跳,又因為一場臺風,緊緊抱在一起。

姨媽一開始還跟弟弟說兩句話,看到後面,目不轉睛地看著,看得入了神,連呼吸也屏住了。

狂風驟雨。

張峰在天臺搶救衣服。身體被往後吹,他使勁穩住,頂著風往前,一步一個腳印走。狂風在他耳邊瘋狂刮,電線桿卷起半米高。

他的腿受了傷,咬牙,硬是把那一套西裝拽入懷裏。這西裝是他最昂貴的,也是唯一的西裝。

一塊鐵皮朝著他腦門飛去,被蔣賢一棍子砸下了。“快跑啊上海佬!”張峰聞聲回頭,見一塊巨大的鐵皮應聲落下。

咣。

鐵皮落地。

張峰嚇得沒命,蔣賢伸手過來:“快點,跟我來!”

張峰看著他的手,沒動。“拉著我怎麽走,我的腿傷了!你趕緊走!”

影院內所有人的眼光都聚焦在屏幕上,心裏卻在焦躁。怎麽不握住呢?握住它吧!握住!

“還是那麽多廢話,趕緊握住!走了!”蔣賢往前一把拽住了他的手。“我們從這邊下去!”

兩手相握,彼此扶持著走下天臺。曾經互相嫌棄的兩人,此時不分你我,而成了我們。

在並不容易的人生裏,這難得的溫情,讓人從心窩子裏暖起來了。

陸蔓君感覺自己的眼眶也熱熱的,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。

陳珂在邊上四處散發紙巾:“哭吧,哭吧。”

姨媽在邊上說:“你也擦擦眼淚吧,你的眼淚掉到我這邊來了。”

陸蔓君一下子沒忍住就笑了。

電影播完出來,大家眼眶都紅著,有人說:“我還以為會很無聊呢!好好看啊。”

“雖然張峰一點都不帥,但是演得真好!”

“陸蔓君演得太棒了,她說那一段話的時候,說實話,真有點想哭。”

“最後她的眼神一下子變化的時候,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,演得太真;了啊!沒想到她還能演這種類型的。”

“她可是影後,演技肯定好啊。這還用說嗎?”

“感覺一點都不像小白曉,我覺得她好適合演這種驕傲型。”

經過這刻骨銘心的幾天宣傳後,《南北》的票房開始大幅拉升。影評人對這部電影的內涵最為欣賞,因為現在南北矛盾分歧多,這種片子如一場及時的春雨,讓人會心一笑,很是溫暖。

與此同時,熱烈討論的另一個話題便是陸蔓君的轉型問題。

陸蔓君在裏面那一幕一秒轉換的淩厲眼神,讓人印象太深刻。本來只是一個配角,話題度比主角還多。

當然也有人不喜歡這個角色,認為她太跋扈了,太叛逆。但是大部分人很喜歡,認為小珠這個角色夠狠,夠味道,勇於跟現實抗爭。遇到事情被欺負時,她永遠是第一個站出來的,替小李出頭,抱打不平,很有幾分俠女的風範。

這部電影徹底顛覆了她往日溫婉堅強的形象,這次,陸蔓君轉型很成功。

《南北》又是一匹黑馬,短短時間內,一躍而至銷售亞軍。當然不及《孤女》賣座,但是這個成績對於一部小眾電影來說,已是不可思議的好。電影一紅,連帶著章魚導演、編劇都火了一把,一直低調演戲的張峰也終於大紅大紫起來。

陸蔓君很替他們高興。

楊偉借著這個片子揚眉吐氣了一回。他底下的人不服氣,也跑去看了這個電影。看完出來,心不甘情不願地來了句:“這片子也還行。”

宣傳日程還在繼續,楊偉讓她幫電影配音,以便賣去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地。“本來想賣到臺灣的,可惜那編劇不是自由總會的人,看來是賣不成了。”有了香港的熱烈反響,在國外上映後,依舊好評如潮。

香港邁入1964年。

報紙上刊登了琳達自殺身亡的新聞,游敏嫁了富豪,宣布隱退。陸蔓君接連拍了幾部邵氏電影,人氣依舊火爆。陳珂的專輯順利推出市場。前不久,電懋和邵氏宣稱日後“不拉對方編劇、導演、演員或其他重要職員”,“不再鬧雙胞案”,每一兩個月制片安排茶聚。這樣一來,等於是休戰了。

六月份的一場空難,改變了整個香港電影市場格局。電懋的總裁陸運濤發生空難去世。

陸蔓君心不在焉地翻報紙,等著開機。拿到手上的報紙,頭條新聞就是電懋陸運濤發生空難。

她心裏一激靈,坐直了身子。

今年亞洲影展首次在臺灣舉行,陸蔓君憑著《南北》和《後巷》也入圍最佳女配角。本來她也要去參加頒獎典禮的,但是臨行前,楊偉通知她不要去了,估計也拿不到什麽大獎,她就沒去了。聽說邵逸夫也沒去。

陸運濤一眾人去了,頒獎典禮結束,參觀完國寶後,他和臺港重要電影人乘搭飛機回臺北,參加壽宴。這一天是他五十歲的壽辰,帶著他的新婚妻子一起回程,結果飛機剛啟程不到五分鐘,就墜毀在臺中。

陸蔓君感覺心臟在狂跳,仔細看著報紙上一同去世的名單:“港九自由影人總會主席胡晉康、臺灣電影制片廠(臺制)廠長龍芳,以及聯邦電影公司董事長夏維堂等等”還有電懋多位主管。

因為電懋和邵氏都是高度集權的,等於說陸運濤和邵逸夫就是兩家公司的代表。如今,陸運濤和一些重要的高層去世了,電懋元氣大傷,內部一片混亂。不久後,電懋由陸運濤的胞妹夫朱國良繼承。

看來,邵氏就是在這一次空難後,真正在電影圈站穩腳跟,形成一家獨大的格局的。

陸蔓君在劫後餘生之餘,不免揣測,這事也太巧了。但無論如何,幸好當年她選擇了邵氏,不然她如今的日子就難過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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